我的老父亲
父亲没有惊人的壮语,却有湘西汉子的阔达与倔强。他用勤劳、朴实的情愫和坚强、奋发的毅力,引领儿女唱响了生命最美的旋律。
——题 记
没见父亲,我便到屋后的山坳上打望。见父亲正驼着背挽着裤蹲在地里一步一步地倒退着,双手麻利地栽着辣椒苗。
辣椒是老家的特产。既辣又香,让我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父亲每年都要种些给自己在外的孩子。父亲为孩子想得很多很多。
父亲今年80岁了,仍不肯离开他湘西深山那老家,灰黑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步履蹒跚,牙脱得只剩几颗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老了,总是一个劲地对着我们傻笑。
童年的父亲靠给地主放牛度日。13岁时,老家土改了,父亲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分田地;身体单薄的父亲不畏艰辛和爷爷一道从大山中扛来了一根又一根木头,建起了自己的新屋;16岁就与我那刚步入少年的母亲成了家,18岁时就在村里当团支部书记,后任村秘书、民兵营长和村主任,也当过生产队长。
我很小时,父亲每天早晨站在寨子中间的大路上仰天吆喝:“上工啦!”然后背着刀扛着锄头第一个走入了田间地头,屁股后跟着一长串去上工的男男女女,场面算是热闹。人民公社大食堂时,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在艰难中充分利用自己掌握的技能,带领乡亲们想方设法改进育种、播种和施肥等措施提高收成,使300多人的寨子在共和国最难的年代里没有饿死一个人。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父亲依旧热衷于到乡农技站去买新的种子,学习新技术,并无私地向乡亲们推广,不知疲倦地继续造福乡里乡亲。
父亲当村主任后,带领村民手拿锄头、锤子和钢钎,不畏艰辛劈山填土,修通一条5米宽8公里长的通村公路, 这条路如今已被继任者硬化成了一条油黑的水泥路。他还带领群众修了一座小二型水库和拉通全村农电,使漆黑的山村夜晚变得灯光辉煌;让村子成了方圆几十里内最早用上电的好地方,同时还解决了几百亩农田的灌溉问题。
父亲不畏艰难送我们读书。在那吃不饱的年代,一个农家同时送二个孩子到县一中上学困难大得让人无法想象。为了我兄弟俩完成学业,父亲含泪辞去了村干部,跑到板桥下井挖煤,上到贵州的大山里锯板。尽管他拼尽了全力,还是无法确保我们读书的开销;在穷到无路可想时,父亲把爷爷传给他的银项圈和自己心爱的猎枪都卖了。
古来稀后。父亲看到自己当村主住时建造的校舍漏雨心痛极了,便拉下老脸到村民中去筹资。校舍横梁腐烂,他不畏酷暑带着几个老干到自己的责任山上砍树,在树倒转动后正朝另一老干打去时,他奋不顾身地上前对那位老干猛推一撑,老干被推到一旁,树砸在了父亲身上。
我赶到医院,见父亲鲜血直流不醒人事。在去CT室的走廊上,医生就对担架上的父亲背部扎了一针,在确认胸腔没过多积血下,又迅速地做了脑电图检查。CT结果告诉我们:父亲肩架及脚粉碎性骨折,胸膛断了13块肋骨。情况很严重。父亲进了急诊室,鼻孔插了输氧管,手背上挂上了吊瓶。一天一夜后,父亲突然睁开了眼说头痛。我用双手轻轻按摩他的头,汗水一滴滴的落下来,我全然不顾了。
父亲受伤部位多,需要大量输血和尽快手术,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我真是担心。
父亲在手术室里度过了他人生感觉最长的四个小时。那四个小时父亲是怎样度过来的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那是血腥的四个小时。
术后医生的结论是最低要休养一年以上,还要看父亲生命力的强弱。
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后,我们身心疲乏地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的父亲很安静,不怨不躁。一天傍晚的时候,父亲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树怎么能这样倒下?”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有闪闪的泪光。
在家静养的日子很寂寞,父亲常躺在床上发呆。太阳西下时,一声“爷爷”把他的眼一下子热了,声音有些呜咽。他对孙子说,最想你,割肉似的想。孙子坐在床边、闪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听他说。他说是后人让他坚强地战胜病魔。看到还在读书的孙辈都给他买了营养品他又很不舒服。他把大家送给他的营养品分给孩子们吃,看到吃了就咧着嘴笑。礼拜天,父亲总要给孙子打电话,电话通了,父亲说:“是爷爷,你什么时候到爷爷这里来?”孙子说,“作业多,没时间!”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父亲含着眼泪说,那你想爷爷不?孙子说,想。挂掉电话,父亲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悄无声息的,巨大的孤独像影子一样笼罩了他,让他觉得灰暗。晚饭,父亲吃不下。父亲问自己,怎么了?为了孩子,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努力不去想孙子,他越刻意这么做,越是想得厉害。
一年,整整一年,父亲每礼拜天给孙子打电话,每次大概五到十分钟。这五到十分钟,是父亲一星期最快乐的时刻。他似乎都在等待这五到十分钟,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和孩子们的感情越来越深,每次孩子们叫“爷爷”,父亲都会很激动,因为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父亲尽管躺在床上,却对生活充满信心,他对我说,生活即使千疮百孔,还会有阳光照耀的时候,我们要坚强活好。我点了点头。
那年,父亲老了许多,腰驼了,脚瘸了。
父亲如一头躬耕的牛,纤着犁铧在深深的泥田里艰难前行,把毕生的精力和爱都献给了山村及自己深爱的孩子。
【编辑 张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