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时候就常跟随母亲去溆浦大江口的外婆家，我却是住在辰溪柿溪乡纱帽坪。一段遥远的山路常常是母亲拒绝我跟随的理由。可是我总是哭闹着跟着母亲走，于是到了路上就只有苦了母亲，走一走背一背，背一背又走一走。

　　那时候连绵的大山密茂而阴森，曲折的山路蜿蜒而崎岖。爬过一座七里高坡再下山去，那山脚便是流淌千古的沅水河。再沿河岸十里山道，又上一座陡峭石头山，攀越着云雾缭绕的悬崖，步履艰难地踏着古人凿出的石阶栈道，一手扶着绝壁，一手牵着母亲，目不转睛，一步一摇，提心吊胆地越过险境。

　　长长地一口叹息，手麻脚软，全身乏力，如雾飘云空，如云浮江面，雾里云里坠落于溆水小河投入沅水怀抱的渡口。

　　踏上渡船一步，似乎不知不觉我的脚一软，就倒进了船舱，幸亏渡船老板眼明手快，一手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膀，免去了我头破血流之灾。

　　“哎呀!真的不得了啦，今天是屈老大夫显灵，保护了你母子平安下山，这样的险山绝壁，你们母子如何能走啊!”渡船老板长吁短叹，如今在我记忆的深处仍珍藏着他那双含泪欲滴的风霜老眼，深嵌在他惊叹的颜容里。

　　我心生疑虑，屈老大夫是谁呀!我问母亲。母亲说，请渡船爷爷告诉你吧!

　　“他就是当时我们楚国的爱国诗人屈原，就在江对面犁头嘴这个地方住过。”渡船爷爷告诉我说。

　　楚国是什么国呀!我又问。

　　“就是当时我们国家叫楚国。哎呀，以后去问你的老师吧。”渡船爷爷不耐烦了。

　　渡船划过了江面，停泊在犁头嘴上，溆浦县大江口就在眼前了。

　　带着对“楚国”和“屈原”的疑问，我走进了长长的学生时代。

　　为了获取进入屈原殿堂的门票，曾几度，我寻求了许多关于屈原的著作。仔细研读后，让我发现了一个时间点，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郢都，远在流放江南湘沅流域中的屈原极其哀伤，便写了一首题为《哀郢》的诗，其中有“至今九年而不复”的句子。由此可见，他来到这僻远荒蛮之地已有九年之久没有回去过了。“九年”也许是泛指很长的时间。但有史料记载，屈原是顷襄王十二年(公元前287年)就来到了汩罗江畔，离郢都沦陷恰好九年。这时屈原已五十三岁。他是经由渡长江，入湘水，至常德、辰溪、溆浦而去的。这一时间点就让我认定了一个“证据的脉络”——

　　司马迁曾在《报任安书》中说过，“屈原放逐，乃赋《离骚》。”郭沫若先生是研究屈原的权威，他细心地读到《离骚》中有“老冉冉其将至”的诗言。沫若先生说：“古人七十始称为老，屈原必须至少五十岁以上才能说得出(《郭沫若全集·文学篇第五卷328页》)。”因此，他断定《离骚》是屈原流放湘沅时期的作品。

　　沿着这条“证据的脉络”探寻，《离骚》可能作于汩罗，那么我今天重读的《涉江》应该是诞生于溆浦县大江口镇的犁头嘴上。因为屈原在被流放后的漫漫长途中，是先到溆浦而后去汩罗的。

　　从《涉江》的诗文中可以读到：“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进入溆浦我又仿佛迟疑起来啊，迷惑的心里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树林幽深而阴暗，这是猴子出没居住之地。险峻而高大的山岭遮住了太阳，山下阴沉而多雨。纷纷飘落的雪花一望无际啊，密布的浓云仿佛重压着屋檐。可叹我的生活毫无快乐啊，寂寞孤独地住在这荒僻的大山之中。可见，这段景物描写与犁头嘴两岸的山势、地理、气候环境的确契合，也更表现了诗人独处深山的彷徨苦闷的心情。因诗人是于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遭受子兰的谗言而后被流放至此，一路流离颠沛，坎坷艰辛而来，又遇如此恶劣气候和阴森的境地，怎能不使诗人的心境更是如此糟糕呢。明看这是诗人的笔尖流露的自然环境，实则也暗喻了当时楚国的政治腐败，朝政黑暗。

　　再看“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世道混浊没有人能了解我啊，我却昂首高视阔步而去，置之不理。可悲啊，楚国没人了解我，明早我就要渡过长江和湘水了。忠臣不一定被任用啊，贤者不一定被推荐。由此，足可应证当朝的腐败和黑暗，这与《离骚》所言“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可怜君王竟有这般糊涂啊，他始终不能了解人民的心愿而紧紧贴合。

　　有一个场景的确使我经久难忘，铭心刻骨。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出于对沅水江流的惦念，我陪着姨夫来到沅水河畔夜宿渔舟。夜籁月光清亮晖映，河风卷动乌篷，掀起阵阵凉意，我躺在船舱，借着一盏光亮微弱的煤油灯，细细地嚼着《涉江》的字字句句。一股下夜的秋风带着月光的清凉灌进船舱，我突然感觉似乎听到了屈原大夫的叹息，仿佛还夹杂着他那心胸隐隐着痛的抽泣。断断续续，约约隐隐。一股阴冷害怕之意涌上心头。我叫醒了姨夫，问，这里好像有人的哭声?

　　“傻孩儿，这是风声和水声，哪有哭声呢!”姨夫轻轻一笑，说着又睡着了。后来我才醒悟，那是夜风卷动水浪，拍打着水中的舵叶和船帮，还有乌篷竹片在风中的掀动而发出的声响。这水声和风声拍打和摇动着渔舟，使我的念想生发了一种飘渺的幻觉，正如我刚刚读到的“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哀吾生之无乐兮。”也正吻合着《离骚》中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心虑和文思。由此，即可洞悉作为曾任三闾大夫的朝延官员，应该具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是，屈原在此为何如此反复长叹，而且抑止不住哀伤和痛苦的悲泪满面呢?可想而知，他即是为自己的人生遭遇，也是为国家和人民的艰难而伤痛啊。

　　屈原说，我不能改变志向去顺从世俗啊，当然难免愁苦终身而不得志——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他又告诉我们，我要毫不犹豫地遵守正道啊，当然难免终身处在黑暗之中——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这又一次与《离骚》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有了深思熟虑和无所畏惧地坦然面对遭遇的心志契合。

　　文学艺术创作是一种超凡而艰辛的精神劳作。当诗人进入了他自己 精神追求的王国，常常会走进物我两忘的意境。他那褴褛的衣衫，凌乱的长发总会伴随江边的风浪飞扬飘荡，时儿长啸仰天，时儿低吟俯首。他的理想，他的忧虑，他的悲愤，他的灵魂的游走和心灵深处的表白，都在这旷野江上，俯仰空间，用思想和心灵铸就了惊古震今的绚丽诗篇，为中国古代文学史注入了一笔闪光的精彩。

　　屈原出生于战国时楚国的一个没落贵族，与楚王同姓，是古帝高阳的后裔，其父名叫伯庸。他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有自己的远大理想。他希望朝政清明，人民安居乐业，可是官场却是一片黑暗。于是，他用了“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来暗喻朝政如同这险滩激浪阻碍着船的行进，老是使船停留在回旋的水流里。

　　屈原遭遇忧患，苦闷愁忧，强大的黑暗朝政不能使他施展救国的才能。致使他悲叹自我生得不是时候啊，我满怀着忠信而不得志，只好飘然远行了。——“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但他抑止不住内心的激愤，把满腔的心志倾注笔端，化成诗文，揭露黑暗，抒发情怀，呼唤民众。以形象而深刻的言语，表达对黑暗的强烈憎恨，对丑恶的鞑挞。黎民百姓读了这样的诗，定会激起无限的义愤，而统治者读了，即是大权在握，也会顿生胆颤心惊之感。

　　《涉江》对于文学艺术的贡献也是不可轻看的。《诗经》最早只是一些民间歌谣，原始而粗糙，经过历史长河的流转和淘洗，口口相传，不断吟唱，才日渐完善，因此也只能算集体创作。有学者论述，屈原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的诗歌由集体歌唱进入个人独唱的时代，更树立了文学创作紧贴时代的典范。历经两千多年的时光磨炼，愈久愈见其光芒。即是立足于世界文学史的视角，屈原的《离骚》可堪称一座高峰，而《涉江》应该是这座高峰的基石。

　　沅水孕育了《涉江》，《涉江》壮丽了沅水。沅水是《涉江》的诗河，沅水更是一条千古流淌的文学长河。

　　刘本楚系中国世界华人作家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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