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原名沈岳焕,1902年出生于湘西凤凰,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和历史文物学家。他的文学作品《边城》、《长河》、《湘西》、《湘行散记》、《从文自传》及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在国内外有重大影响,他的作品被翻译成日、英、俄、法、西班牙等多种文字在四十多个国家出版发行,曾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我的外公陈渠珍,号玉鍪,1882年出生于湘西凤凰,曾任湘西巡防军统领、湘西行署主任、国民革命军新六军军长、长沙绥靖公署中将总参议及沅陵行署主任等,1949年10月率部和平起义后,应邀参加了全国政协第二次会议,受到毛主席等中央领导接见,并被委任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是20世纪上半叶主政湘西20余年,在湘西历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湘西王”。沈从文与我的外公都出生于湘西凤凰,一个蜚声文坛,一个统治湘西,这两位年龄相差20岁的“凤凰男”,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究竟有着怎样鲜为人知的交集和际遇呢?
相 遇 保 靖
1920年10月,我的外公受命担任湘西巡防军统领,设统领部于保靖,主政湘西十县。作为一个以王阳明、曾国藩自诩的军人政治家,受“五四”运动余波和阎锡山治理山西的影响,他上任后即大力推行湘西十县乡自治,奖励农耕,兴办实业,刺激商业,开办学校,整军经武,还聘请了著名学者梁漱溟帮助筹划乡自治与建设,使湘西一度出现辛亥革命以来最好的局面,就像美国学者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说的那样“使湘西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盛世”。
1922年2月,不到20岁的沈从文由于先前在沅州(今芷江)情窦初开地爱上了一个身材高高,脸儿白白的女孩子,最终却发现把家里卖房保管在自己手里的一千多大洋全部送进了那个女孩子家里,自己的情诗却毫无回应,女孩也随之失踪无处寻觅。无法对母亲做出交代的沈从文只能选择逃避,离家出走四处飘荡。在辰州(今沅陵),沈从文遇到了他原先曾呆过的清乡军队,发现“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样马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胸脯在街上走路。”无论军官和兵士,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粝的饭,过简陋的日子,然而极有朝气,全然不与沈从文原先呆过的军队相像。经向朋友打听,沈从文得知在我外公担任湘西巡防军统领主政湘西后,效仿山西阎锡山,致力于“保境安民”,大力发展经济和教育,并以身作则,擘画一切,调度一切,使各人能够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见此情形,早已厌倦了飘荡生活的沈从文,迫切希望有谁能替他说一句话,到我外公身边做一名护兵。沈从文马不停蹄地付诸行动,从辰州上溯酉水来到了湘西巡防军统领部所在地保靖,并如愿当上了我外公的书记,从此给了沈从文一个重大转机,从而也改变了他的一生,这一年沈从文20岁,我外公40岁。
作为我外公的书记,沈从文除了誊抄文件以及担任会议记录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外公的书房里做一些整理工作。我外公的书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其中收藏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和几十件铜器、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和一部《四部丛书》。无事可做时,沈从文就把我外公书房里的藏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与价值,从而学到了许多知识。闲来无事,沈从文还把我外公书箱里的那些书成天翻来翻去,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看懂了。每到我外公需要阅读某书或需抄录书中某一段落时,也都是身为书记的沈从文负责预先准备好,提供给我的外公,而我外公手书的文稿也都是由沈从文负责誊抄,由于他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颇有悟性的沈从文从我外公的手稿上也望文会义地认识了不少新字。沈从文在他的自传中由衷地感叹:“这份生活实在是我的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到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同时作为“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品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个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作为部下,在与我外公相处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使沈从文深受感动,并影响到其一生的还有我外公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不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在沈从文看来,正是由于我外公那份稀奇精力和人格魅力,筸军在湘西20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23年的秋天,沈从文自己一场持续四十天的大病和一个好朋友的离世,促使他作出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重要抉择。病中的沈从文高烧了四十天,鼻血一滩滩地流,头痛得像被斧劈一样,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他仿佛觉得自己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幸得作为上司的我的外公关心和他几个朋友给他煎药熬汤,端屎接尿,才帮他逃脱了死神的魔掌。然而他的病尚未痊愈,一起意想不到的灾难又降临了,那个平时结实得如一只猛虎,曾帮他从大病中捡回一条命的好朋友,却为了与人打赌去泅一条一里宽的河而被卷入洄流淹死了,直到第四天他的尸体才从河中打捞上岸。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朋友被水泡得臃肿不堪的尸体,想到自己刚遭遇的大病,沈从文难过极了,生命在意外面前的脆弱敲击着他,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独自痴想了整整四天,他不能设想自己对外面的世界尚且一无所知,就已经病死、淹死或无意中被流弹打死,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也许在外面饿死,也比在这里如此结束自己的人生更好。冥思苦想中,21岁的沈从文作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离开湘西,离开保靖,到北京去读书,读书不成便作一个警察,作警察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作别的打算了。决心已定,事不宜迟,沈从文从床上爬起来,鼓足勇气,忐忑不安地来到我外公的军部办公室,嗫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请求。意想不到的是,我外公不仅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写下了一张手谕,给执意要去外面闯世界的沈从文预支了3个月的薪水作为路费,并鼓励他说:“你到那儿去看看,能进什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来。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有你吃饭的地方。”喜出望外的沈从文拿着我外公写给他的手谕,到军需处领取了27元钱,连同我外公给予他的勇气和鼓励,离开湘西保靖,前往北京,跨出了他人生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一步,开启了他日后成为中国乃至世界著名文学家和历史文物学家的坎坷而辉煌的人生之旅。
传 世 之 作
作为著名作家的沈从文和统治湘西的“湘西王”,他们走的是两条完全没有交汇点的道路,书写着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但他们却也有着令人惊叹的相同之处,那就是他们在上世纪30年代都写出了自己的传世之作。
离开湘西保靖来到北京的沈从文,欲入大学而不成,而我的外公也因四川军阀过境湘西,引发混战,在湘西的地位发生动摇,暂时陷入了困境,原先答应沈从文的经济资助中断了。没有经济来源,生活难以为继,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沈从文在北京酉西会馆住了半年光景后,搬进了银闸胡同的一个仅能放下一张小桌和小床的小房间。为了糊口,他开始了写作,但所投寄的稿件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在窘迫与贫困中,他以一个文学青年的身份,给创造社著名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的辛酸,引起了郁达夫的关注。一个大雪飘飘的冬日下午,郁达夫专门到沈从文寄居的银闸胡同小屋来看他,见沈从文在窄小冰冷的房间里正用棉被裹着双腿坐在桌前写作,一天未曾吃饭。郁达夫什么也没有说,便邀沈从文到寓所附近一家餐馆吃了饭,并将找回的三块多钱给了他,还将自己脖子上一条羊毛围巾摘下来披在沈从文的肩上。当天晚上,郁达夫写下了著名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针对像沈从文这样的文学青年想进大学读书不成及其目前的现状,对腐败现实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给予了沈从文极大的温暖和鼓励,也增进了他对社会现实的认识。郁达夫还将沈从文推荐给在《晨报副刊》任主编的徐志摩,从此沈从文以“休芸芸”等笔名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开始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同时也有了一点稿费收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1928年8月,经徐志摩推荐,在文坛已小有名气的沈从文被胡适任校长的上海中国公学聘为讲师,并爱上了比他小八岁,年轻貌美如花,出生于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张兆和。1933年9月,苦苦追求了张兆和五年之久的沈从文终于有了结果,“乡下人”如愿以偿地喝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甜酒,与张兆和喜结连理。陶醉于甜蜜爱情之中的沈从文文思如泉涌,创作灵感迸发,写下了他最具影响力的传世之作《边城》。小说以上世纪30年代湘渝交界的湘西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以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描绘了家乡湘西特有的风土人情,借船家少女翠翠的爱情悲剧,凸写出人性的善良与美好和心灵的澄澈纯净。这篇小说以独特的艺术魅力,生动的乡土风情吸引了众多的海内外读者,也奠定了它的作者沈从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
1936年的冬天,我的外公,那个在沈从文眼里平时极好读书,看书与治事时间几乎各占一半,行军打仗还带着楠木书箱的“湘西王”,在主政湘西十余年后,因剿共不力和内部矛盾,在内外夹攻之下而被迫交权下野,携家带眷离开湘西,到长沙就任省府委员和长沙绥靖公署总参议,住在长沙上麻园岭,这一年他54岁。赋闲长沙坐冷板凳的外公,壮志未酬,心有不甘,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尤其是自己20多年前援藏抗英,与藏族少女西原结为情侣,同在青海、西藏出生入死,备尝险阻的经历萦绕心头,不禁感慨系之,用文言文将这段惊心动魄的入藏经历和感天动地的爱情悲剧写成了一本足以传世的自传体回忆录《艽野尘梦》。
在《艽野尘梦》中,我外公记述了自己1909年初奉川边大臣赵尔丰命,随川军协统钟颖进藏,因卓越胆识和勇敢彪悍而升任管带(营长),参加工布、波密等多次战斗而屡立战功。在驻藏期间,同当地藏族同胞、官员和喇嘛往来密切,并同藏族姑娘西原结为情侣。1911年10月,辛亥革命暴发后,驻藏川军兵变,我外公不得已率他的湘籍士兵115人从西藏取道青海回内地,西原亦在其中。途中误入羌塘大草原,路途辗转,断粮数月,茹毛饮血。一次我外公拿出仅剩的一小块干肉要分一半给西原,她却坚不肯食,我外公逼着她吃,西原哭着说:“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藏族少 女西原对我外公这样一位汉族军官如此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义令人唏嘘,感慨万千。就这样,一路上幸得有高原生存经验的西原以命相护和鼎力照应,我外公才未葬身雪域高原。至甘肃兰州后,出藏时的115人仅剩11人生还。遣散部众后,我外公与西原两人再赴西安,一边借居于一座空宅之内,一边写信给家里要寄钱,以便南归。此时两人已身无分文,只得变卖随身物品拮据度日。一日,我外公出门办事回来稍迟,见西原满面绯红,头痛难忍,卧床不起,急忙请来医生,刚依方吃了一剂药,西原却现出了天花,至夜天花突然现出了黑色,我外公心知已不能救,只能暗中啜泣。至四更天,自知不久于人世的西原躺在我外公怀中含泪泣别说:“西原千里从君,只望与君白头到老,不料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话音刚落,西原长吁一声,溘然而逝,年仅19岁。我外公抚尸痛哭,几乎气绝,清醒过后清点行囊,只剩一千五佰文钱,连给西原殓葬都不够。幸得一位客居西安的湘西永顺老乡董禹麓,将族弟寄存在他那里的三十多两银子全都给了他,并帮忙料理后事,将西原装殓后,下葬于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外公独自一人含泪回到与西原同居的住所,恍然已不见西原身影,只觉满室清冷,帏帘飘飞,不禁仰天长哭,泪尽声嘶。而全书至此,嘎然而止,因为我的外公“述至此,肝肠寸断,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艽野尘梦》写成后,于1940年至1942年曾在《康导月刊》连载后汇编成册出版印行。1978年后,四川人民出版社、西藏人民出版社和重庆人民出版社多次出版发行文言文原版和白话文译本,流传甚广,堪称传世之作。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读后评价道:“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其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比之《鲁滨逊漂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之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北师大女博士罗维读完《艽野尘梦》后动情地说:“我的读后感就是如果能穿越一回,回到100年前,我也会拿命去爱上这个侠骨柔肠的湘西男儿”。著名画家黄永玉在为我外公亲笔撰写的《寥天一庐祭》中深情地写到:“先生青年时代远戍西藏,参加驱逐英帝的战斗,立功累累。其中结识藏女西原,二人深情度过无数生死经历。我们塑造西原的铜像,挨在先生身旁,陪伴先生俯览日新月异的故乡,祝愿世人的爱情地久天长。”为我外公与藏女西原的千古情缘和旷世之恋就此画上了完美的句点,藏汉一家亲因而也到了极大的升华。
魂 归 凤 凰
沈从文在经历了人生的喜怒哀乐和坎坷与辉煌后,1988年5月10日,这位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家提名的大师因突发心脏病在北京寓所家中不幸去世,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1992年5月10日,是沈从文去世四周年的忌日,应家乡凤凰人民的请求,沈从文夫人张兆和遵从大师的遗愿,将其骨灰一部分撒入沱江,一部分葬于凤凰背枕南华山的听涛山下,离开家乡64年的游子终于回魂归故里。沈从文坐落于听涛山下的墓地,四周清幽静谧,绿树环抱,墓地前一块竖长的石碑上刻着著名画家黄永玉为其表叔沈从文亲笔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在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墓地中正竖有一块6吨多重的天然五彩石碑,正面镌刻的是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碑的背面镌刻着沈从文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如今的沈从文墓地已成为凤凰旅游观光的一个人文景点,并在2006年列入为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的外公在担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期间,因患喉癌于1952年12月10日在长沙麻园岭寓所家中去世,享年71岁,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外公去世后,湖南省人民政府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安葬在长沙公墓干部山。但随着长沙市城市建设的需要,我外公的墓地先后迁葬长沙石马铺公墓、石马铺公墓新区和明阳山公墓。2010年10月,回到家乡凤凰的著名画家黄永玉老先生得知我外公墓地在长沙几经迁葬的情况后,提议将我外公的遗骨迁葬回家乡凤凰,并得到了凤凰县委、县政府和凤凰县父老乡亲,还有我的舅舅、姨姨、母亲及陈家晚辈的一致赞同。2011年3月,应凤凰县委、县政府和黄永玉老先生的邀请,我的两位舅舅和姨姨专程来到凤凰商谈迁葬事宜。黄永玉老先生不顾80高龄,亲自登临南华山为我外公选定了墓址,请著名文艺理论家、书法家黄苗子先生题写了“凤凰陈公渠珍之墓”的牌坊。黄永玉老先生自己亲自设计了我外公的墓园,亲笔撰写了墓志铭《寥天一庐祭》,称赞我外公“治军仁,为政宽,工作务实,教子有方,生活简朴,博学渊雅,见解宏阔,无愧人称山水精英”。2012年7月5日,凤凰县委、县政府为我外公举行了隆重的遗骨迁葬仪式,湘西州州长郭建群等州领导、凤凰县委书记罗明等县领导和黄永玉老先生及凤凰数百父老乡亲和我们亲属参加了仪式,将我外公遗骨迁葬于凤凰南华山上。从此,我的外公——一位把持湘西军政20余年,致力于保境安民和湘西地方自治的“湘西王”,终得安眠于生他养他的故土,与沈从文一样魂归凤凰,实现了落叶归根的遗愿。
沈从文和我的外公这两位年龄相差20岁,人生中虽有短暂交集,却经历迥异的凤凰男儿,在历经人生的痛苦坎坷和显赫辉煌后,作为游子走完了他们的人生之旅,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他们魂牵梦萦的故乡大地上,他们都是念念不忘家乡,走出凤凰又回到凤凰的优秀凤凰男,历史终将会铭记他们。
【责编 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