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辰溪新闻网>旅游文化>文艺创作>正文
宴殇(小说)
来源:    作者:周昕    编辑:陈仕国    时间:2017-06-06 10:27:23

  相互攀比、金钱至上的吃喝宴请,让原本纯洁的情谊跑偏变味。这种爱面子不顾人承受能力的宴庆,败坏了民风,让人苦不堪言。

  ——题记

  “噼啪,噼噼啪啪——”河舟村“钱老板”家的禾场坪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河舟村位于辰河的一个洲上,因四面环水,象只大舟,故名河舟村。洲上住人一千多年来,曾涨过若干次洪水,却从来没淹死过一人。传说这是一块浮地,河水上涨洲也跟着抬高。

  别看这洲上村小,村里的富裕户却不少,钱老板就是近年来新冒出来的富户。以前全村三百多户都住在洲上,以种柑橘、种菜和跑船为生,现在离开洲进城打工、开店做生意的也不少。

  太阳升至一杆多高,钱老板穿着一身宽大休闲装从屋里走了出来,腆着将军肚站在禾场坪前的路口热情地同来客一一握手,不停地敬烟,满脸堆笑地说:“打扰你呵!”

  “莫客气呵!”客人回话。堂屋和屋前的禾场坪里放满了借来的桌子板凳,每桌摆好了八副一次性碗筷。客人们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嗓门也都提到最高。大家都围着钱老板的儿子说话,说他读了大学,将来穿皮衣,吃得白白的,住在大城里,那才叫舒心呵。他家的黄狗站在门口朝屋里眼巴巴地张望,冲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不停地摇尾。

  八仙桌分成两行置在“蟾宫折桂”下,帮忙的人员在堂屋里外不停地往返着。“嘎公舅爷”被请入堂屋当头两桌坐定后,小王与我便被请入了堂屋中间靠左的上桌了。

  正准备开席时,一阵“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又响了起来,从禾场坪外走来个衣着不凡、瘦高的黑老头。

  “高吉清!”宴堂内一阵骚动,众客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他从堂屋外向内走,不断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无法应答那么多人的呼喊,只是频频点头。他径直走向我们这一桌,填补了宴桌上唯一的空位。钱老板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后便向大家介绍:“这是咱们村里常驻深圳的大能人,今天他远道而来……”说后,屋内响起了一片掌声。

  猪羊牛肉、鸡鸭鹅鱼样样齐全,连稀有的野味都上了好几道,交错的杯盘摆满了桌子。

  “高吉清”入座后,“壶官”立即就把他身前的杯子倒满了酒。我做了个拒绝手势,忙向“壶官”打招呼:“我不会喝酒!”

  “谁会喝?”“壶官”说,“钱老板请大家是来喝喜酒,这喜酒不能不喝呵。”说着,强行给我倒了酒。

  村长随后就说:“大家把酒杯端起来,我现在提议为钱老板儿子考入大学干杯,来来来,都干了!”

  大家端起了酒杯,我拿起茶杯说:“我不会喝,就以茶代酒吧。”

  “这怎么行?”

  “是看不起钱老板,还是看不起大家?”

  “喝杯酒要你性命吗?”

  “这是喜酒!小雷,”村长说,“喝多喝少是水平问题,喝不喝是态度问题。你不会喝可以少喝点嘛。”

  我被大家说得无话可说,只得放下茶杯拿起酒杯。于是村长再次提议:“来,干!”

  “干!”八人一起拿起了杯子呼喊。

  酒开喝后,不用多言语,大家都清楚这湘西的酒规“先干三杯再敬”,于是刚喝干的酒杯“壶官”很快又给大家续满了酒,“又一杯”的热潮兴起。

  连碰三杯后便开始了敬酒。高吉清首先站了起来,说“我先敬大家一杯!”

  “敬酒该一个一个的敬!”大家尖嚷。

  “这不是我们当地米酒,酒度数好高呵!”高吉清说,“如果你们敢一个一个敬,我放最末,我决不拉稀!”

  “你是我们村里的名人,常驻中国改革前沿之地,你不带头,谁敢来带这个头?”村长反驳道。

  高吉清用眼扫了一圈桌上诸位,眨着眼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说我常驻改革前沿地,头要我带,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但我要提醒大家,今天是喝高度酒,按本地喝米酒规矩谁也受不起;我建议把规矩改下,你们同意不?”高吉清话音刚落,没有酒量的我就举双手表态“同意”,其他也不反对。于是高吉清就先敬了大家一杯。喝完后,他说,“今天是钱老板儿子学业有成,金榜题名大好日子,好事成双,我再敬大家一杯!”

  我感觉喉咙好辣好辣的。坐在我身边的二位也喝得愁眉苦脸,脸似关公,眼花耳热。

  “这一次大家不要磨磨蹭蹭,更不要装那痛苦的样子;一口喝完,来个痛快!”高吉清很快又提议,并端着酒杯站起来说:“相信各位不会反对吧!”

  没有回音。他一仰脖子将满杯酒一口干了,然后他说从他座位起,按他端杯的左手从左往右逐个地进行,稍有打岔停顿的,则在一片催促声中迅速跟上。我在别人催促声中,硬着头皮一下倒入了口中!

  高吉清敬完,村长接着就开始了敬酒……就剩下我没敬了。不敬在这湘西是不尊重大家,我怎么能不尊重大家?耳朵听到是“宁愿伤身体,不愿伤感情”;我端起杯站了起来,做了敬酒动作便将满杯酒倒入口中。两杯敬完,我觉得心跳加快了不少。

  我头在互敬中晕了,只好向大家低头求饶:“我酒力不行,不能再喝了,求大家放我一马!”说着,我给席桌上每人都敬了一只求饶烟。

  “哎,俗话说‘席上无空杯’酒还是先倒上,实在不能喝,找人替也行!万一找不到,我替你喝。”“壶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坚持了。酒又被满上了。

  喝到一半,村支书来了,大家纷纷站起。支书说,刚开完会。这酒可不能落下。这是我们河舟村的光荣。钱老板把村支书让到自己的“上座”上。钱老板笑嘻嘻地说:“书记最讲规距,来晚了该怎样?”

  “得罚!”壶官说。支书点头连说该罚该罚。于是壶官倒酒,支书喝酒,一口气就喝下了三杯,大家翘着大拇指齐夸支书海量。支书抹抹嘴巴,说喜酒不醉人,夹一块扣肉塞进了嘴里。各桌在支书的带动下,又掀起了一轮喝酒的新高潮。

  “先干为敬,” 村长迎了过去给书记敬酒,“书记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

  小王也跟了过去,他说:“书记,我敬你三杯,你随意,我喝完。”说完,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接着第二杯,第三杯……乐得书记翘着拇指夸小王“直爽,我就欣赏你这种人!”

  大家的脸都红了起来,高吉清从口袋里摸出包深圳特产的香烟“好日子”,给席桌每人发上一根,然后抽着烟吐着烟卷儿笑眯眯地对大家说:“今儿的菜真是绝,五十多岁了都未想过的‘银耳烧猪肝’和内购茅台酒都上了桌,吃一席,少说点成本也不会低于八百五的,不知你们送了多少贺礼?”

  “嗞——”高吉清亲着杯口喝了一大口,然后用筷子夹了一个胖乎乎的鸭腿子塞进嘴里,高扬着筷子,边吞边瞅眼问:

  “有名的‘万元户’,你?”

  “房里那闪闪发光的‘金鱼跳龙门’——二万八千八百元的一对金鱼。”“万元户”晃着头,钱老板接礼还不高兴呵。

  “‘专业户’,你?”

  “一头黄牛一只羊,今天吃的牛羊肉由我全包了。礼薄!老板接礼时表情很不好。”

  我心顿时跳了起来,俗话说“钱是人的胆”。我怎么答复高吉清?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丢人的一次。记得早上走到信用社取款时,我将存折一翻,惊呆了,真想不到几年流血流汗在外打工好不容易积存的“六万五”,短短腊月,只剩下一张“毛爷爷”了。我一时觉得很为难,因为今天是前往自己的顶头上司钱老板家赴宴。隔窗接过那张毛爷爷,我手颤得很。那时,我想赶回去到邻居家借点钱,可小王一把抓住我,笑着对我说;“钱老板早说过,人到礼到,他家不缺钱,不希望咱们上多少人情款的,只希望大家去捧捧场凑个热闹。今天我也只带了一张毛爷爷,咱兄弟俩贺礼还两样?”听了小王的话,我心中的那朵愁云一下子飞去了,人变得轻松了许多。谁会想到席上会有这曲戏?我真后悔听了小王的话,要不是他连累了我,我会这样胆怯吗?我心慌得厉害,脸烧得绯红,孤单的一张毛爷爷,一百元能买什么?够坐这样的宴席吗?可礼金上了,怎么好再加呢?“高吉清啊,你可千万别问我。”我默默地虔诚地祈求着,喝了口酒,觉得脸热心跳,只好把眼光集中到那份香糖豆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为何不溜?难道大家看不到我涨红的脸?觉察不到我的窘态?此时,我多想有人来问一句:小雷,病了吗?那倒是感恩不尽的良言,让我能趁机溜之大吉。

  “唉!真倒霉。”我禁不住地说出声了,众客不明就里地对我一瞥。到别的桌上去?我环视,每桌八位未少,满客啊!我多么不幸。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欲行寸步难。”

  “我去解个手!”小王借口溜了出去,其实他并没有去厕所放松。

  “老士咬倒头发——显最后一手硬法。”我决计来个“浑水摸鱼”。反过来仔细一想,我也对得起这些不缺钱的人,我虽只上一百元贺礼,然俗话说:“人情小还得小,人情大还得大。”况且我还是量钱喝酒食菜?那山珍海味,炖鸡烹鱼我未伸筷,那么吃油炸豆腐、香糖豆一百元总够资格吧!

  “干!”有人喊。

  “还是等小王来吧!”高吉清说,于是村长把小王又叫了回来。

  “干!”大家又喝了一杯。

  天变阴了,此时似乎没人看天。宴堂内声音噪杂,“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小王?!”

  高吉清也真罗嗦,提起一件事就没完没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小王与我一同登记上交礼金,也是一张孤单的毛爷爷。我怕他过于诚实,就对他急示眼色,并用脚在桌下还做了个小动作,暗示他“灵活点”。

  小王夹了块红烧肉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后瞅着我:“一张毛爷爷呵!”声音很响亮。

  这下堂屋内炸了锅。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高吉清摇了摇头,“万元户”提高了噪音说:“一百元,在深圳只能喝个汤,在我们这里哄孩子差不多!”

  “一百元,打发孩子还少呢!”专业户进一步补充道。一时,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小王成了众矢之的。

  小王气得额头和脖颈的青筋如蚯蚓似的鼓了起来,眼睁得圆圆的,他要发火了,可冒到喉咙洞的反驳之语,却因受气过猛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天更黑了,狂风呼啸,小王觉得脊背冰凉,情不自禁发起了抖。他使劲地缩拢身子,努力让浑身的颤抖不那么显山露水。席桌烟雾尽往西边吹。“壶官”看了眼桌上的酒杯,一边催我们这些没喝干的快喝,一边给大家续酒,老高尖嚷:“喝!茅台,当官的都喝得,我们喝不得?”说完“嗞”的一声,满杯又倒进了肚里,然后他将杯底朝天地亮了一下,揶揄地一笑,又将杯倒了过来,瞥了一眼小王说:“嘿嘿!你们猜我上的那个‘前程似锦’金人花多少钱?——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俗话说:“人是三节草,不知那节好”。我真想站起来冲高吉清几句,“你这个油里滑滑里油的商贩子,你只不过是钻政策空子,发集体横财,常言道‘滑田坎上跑不了几路’,倒霉的时运还冒到!到时候,看你还能逞雄不?”可我又不敢当众对他说,冒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酒宴充满了祝贺声。负责添菜的人脸上淌着汗,肩上搭着根白毛巾,往来穿梭在各桌之间。钱老板看着这样壮观的场面,心情无比激动,嘴唇哆嗦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大家嘴里嚼着美味佳肴的同时,还在一遍遍地夸奖钱老板儿子,说从小就看这孩子有出息,很上进的。人们夸赞一番,钱老板就张着嘴巴哈哈笑上一次。

  钱老板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站到了堂屋正中对大家说:“前几年,鬼都不上我的门,去年乡政府对企业进行改制时,我果断地上了乡政府承包了乡电站。今年扭亏为盈,虽盈利不多,也进帐了22万元,摘了我家的贫困帽;如今人们叫我钱老板(其实是他舍得花钱为民办好事,才有人叫他钱老板),去年冬我从获利中抽出一部分钱修缮了电站的住房,年初又提高了职工的福利待遇,如今要求到电站来的人多了!今天大家来寒舍算是看得我起,让我给大家敬酒!”

  支书鼓掌,大家也跟着把巴掌拍得“啪啪”作响。

  “我先干为敬!”钱老板将满杯酒一下倒入了口中,“感谢大家赏脸,请大家多喝几杯,喝个高兴呵!”

  钱老板说的没错,前几年他家还真是个贫困户,政府年前送温暖,干部还到过他家里,他家的门确实很少有人进,几乎被人遗忘了,屋内一样电器都没有。去年在乡里的大电站承包张榜时,乡里许多有名能人都望着“承包费56万/年”生畏。可他沉思几夜后,却“吃雷公、屙火闪!”一举揭了那张榜。

  村里不少人为他担忧,怕他因合同兑现不了而被《经济法》送进监狱。谁知这年头倒也真是那些江湖之人说的:“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

  他承包后,以岗定人,削减三分之一的职工,消除企业内人浮于事的现象;严格以技术专长和工作责任为准绳选人用人,让几位技术骨干进入中层领导行列,激发了内部活力。稳妥推行了“内房”和“外线”二套承包责任制,让工作效率直接与工资奖金挂钩,真正做到了千斤重担大家担,责任到岗到人。新辟了电力加工和水利灌溉,充分挖掘了企业潜力,实现了增收节支,电站比上年增收十一万八千元,节支了十万八千元。如今,电站越来越火红。上钱老板家门的人真不少啊!有的是把他崽女介绍对象;有的带着礼物来走访钱老板,连乡里的党委书记也亲自上门拜访,要求安排自己的大儿子;乡长也想把自己那朵花插到电站来。可钱老板都巧妙的回绝了!可他却主动上了我与小王的家门,把我俩招进了电站。出于感恩,我必须亲自去贺喜。只是因为钱太紧手,早上我才装病躺在床上,想让人带个“人情”去的。真是祸随福到!正因为钱老板给我拉入了电站内,让我这个只有微薄工资的穷鬼,“人情”比往日增加了十多倍!而且每次人情款也不得不跟“形势”――成倍增加,以致使我几年打工省吃俭用积下备为找堂客用的“六万五”耗得尽光,真是“挣钱犹如针挑土,花钱好似浪淘沙。”。

  “钱老板好热情呵!”不少人感叹到。

  宴堂鼎沸了。钱老板拿起一杯酒,到每桌敬酒。“来!喝酒!”他擎起酒杯,与大家碰杯。此时,让我免除了难堪!一杯落肚后,大家贺言一阵,他用“继续喝!”回敬大家便走入了下一桌,下一桌又吼了起来。

  “继续喝!”让我压力不小。与高对干,我与万元户会先倒,我俩只能智取,不能硬拼。我透过烟雾对万元户示了个眼色,他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即站了起来,举起右手,兴致勃勃地说:“大家难得相聚,平时我们也见不到高老板的,今天来划几拳,为钱老板这喜庆场面好好地热闹热闹!”

  高吉清不加思索地回应道:“好!来吧。”说着,便伸出了手来。万元户便同他划了起来。

  “哥俩好啊,五魁手啊……”

  “你输了,该你干!”

  “你干了,杯底留一点干什么?养金鱼?”

  哈哈哈……

  这年头很现实,有钱真受人热捧。大家都很自然敬起了高吉清,村长说:“高老板,我敬你,你是我们村里的骄傲!”

  “高老板,我敬你,你是我们河舟村人学习的榜样!”“壶官”说。

  ……

  这个办法终于让我摆脱困境,让高吉清陷得很深。堂屋里划拳声、争论声、嬉笑声此起彼伏,震得那脆弱的耳膜象被人猛击似的翁翁作响。

  宴席再次推入高潮,堂屋内的敬酒声、吆喝声……夹杂着杯碟碰击响成一团,像一曲无主题变奏。忽然有人倒地了。大家一看是“万元户”便惊呼:啊哟,万元户怎么了呢?一个个吓得脸煞白,堂屋内一阵骚动。当大家把万元户扶起来时,万元户说:“喝得太快了,这酒度数高,让我腿有点发软。刚才看到自己的烟掉到地上了,伸手去捡就控制不住倒下了。”万元户说完,就喊:“来来来,继续喝!”万元户强装若无其事,其实肚里已“翻江倒海”了。

  天露出了狰狞的脸,一阵狂风后,倾盆大雨拍打着屋瓦,洲上到处是流水。我想出去溜下也无法溜。

  喝酒不许吃饭这是当地不成文的规矩。我只好釆取少喝多吃点菜的办法来防醉。当我伸筷时,高吉清眼珠子一转,狡黠的目光又投到了我身上:“小雷,你是个面子人,这回也少不了五百块吧?”我的手一阵抖,夹着的香糖豆“叭哒”一声掉进了酒杯里。几十双眼瞪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愿冲淡这喜庆的气氛,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下让小王受人奚落的场面重演,于是我巧妙地点了点头。

  “叭!”小王猛地把筷子一甩,端起那足有三两的一杯酒,一口倒入肚中,看得出他是愤怒至极。

  老高推断也有他的道理:上个月村中吴大妈圆成儿——小王结婚,我送了套沙发,价值为六千两百多元。这是因历史原因而造成的呵:文革期间,由于我叔在外国,我父亲就被划为“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坐了监狱,妈妈为了划清界线同父亲离了婚并改了嫁,当时不足五岁的我变得无家可归,整天哭喊着寻找妈妈。在那生命无所依赖的关键时刻,吴大妈走了出来,将我拖进了她那木楼,抚养了我这十多年,让我这条该死的狗命活了下来……这恩我怎能不报?

  都这样赶人情我又怎么上得起?家境的贫寒,交际的宽泛,人情的频繁,让我不得不捏紧每一个铜板。除了上述原因外,这回我还受小王连累,匆忙应付,交了身上仅有的那张毛爷爷,此时,我后悔了,当初“鞭飞匡”交上个五百块就言顺了,交上个千块,那气势就更不同了,就可以象高吉清那样大吃大喝,居高临下,可以让大家称赞、仰慕我,说我真仁义、讲感情。

  高吉清的确是杆高级称,经济头脑很敏锐,总忘不了体贴别人,不,这是特地关照我,他拍着我的肩说:“小雷,别老吃香糖豆和油炸豆腐了,五百元钱也应吃点好的啊?这‘银耳烧猪肝’很可口,‘精肉煎蛋白’也美味够补,对你这个芦柴棒正适用,说着,他重重地舀了一勺,隔着方桌添到我碗里。

  “算细账的高吉清,你说得不错。”我心里默默地想,“我瘦小的躯体需要补,但补身体更需要补票子:到时候,你给我点上一腔,可就要钱上了,不然,就会像……”

  高吉清喝了一口酒,又加大声音神秘道:“诸位!明天政府老板有请,委托我在这里告诉大家,大家都凑兴凑兴去吧!”

  “啊!?”我惊讶了,还有个请,而且还是政府老板家的。明天,哦……

  堂屋里烟雾更浓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脸转了个九十度便看见了坐在下座的万元户,万元户正摇晃着身子,脸色紫黑,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积淀在脸部。他似乎无法坚持了,突然冲向堂屋外,“嗷”的一声吐开了,秽物喷射两米多远。连喷几口,吃下的东西吐得个一干二净,脖子还在一伸一伸的,嘴一张一张地“嗷嗷”不止。吐出的秽物散发出的酸、臭、苦、辣各种气味到处传播,让人胃口全无。

  小王始终默不作声,我知道他在怨我——扯了慌。要不然,他不会被人冷落到这种地步,起码有我“二一添作五”地陪他平分这般冷嘲和热讽。

  “今天的酒就喝到此,万元户都这样了,也该放手了。”村长对大家说,“大家吃点饭填填肚子。”

  “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几个不胜酒力的积极附和。

  “还是村长和高老板海量!”壶官翘着拇指称赞道。

  “哪里哪里……”

  其实高吉清也开始打酒嗝了,说话舌子打卷了。他说他是为政府老板贺喜回来的,他说他平时喝一斤白酒都没事,今天只喝了八两就晕得不行了,他说高度酒不打脑的,这内购茅台一定是假的,他说狗日的钱老板打肿脸充胖子!他这么一说,让钱老板下不了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很疑狐。

  我想我的实底除小王和挂簿的外,谁也不清楚,小王与我生活了十多年,犹如共母兄弟,他也不会……于是,我放心地将筷子伸向了第十八个菜盘里。

  “砰!”我喝得正醉,呷得正香,小王睁圆了眼,重重地向宴桌捶了一拳,继而尖着嗓子说:“上次我家新屋落成,钱老板上了伍拾元人情款,这次我翻了一番,上了一张‘毛爷爷’,高吉清,请你拨拨算盘,看我还应再找多少?”说着手伸进了内衣,摸出了四张毛爷爷对我说:“小雷,我给你人情款补足五百块,不然你永远欠下了一笔债。”

  说完后,小王倏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四周更嘈杂了,钱老板黑了脸,冲着高吉清大骂:“吉清,我日你祖宗八代!老子办喜事,你来闹台子。你真聪明,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大集体时,你这个算账的老贪污分子,在队里鬼混十多年,贪污公款三千八百多,被我清了出来,你赔痛心了,这么久了还把仇埋在心里,今天还寻机来报复我!”

  我脸憋得铁青,一股怒火从心中涌出,不知是喷向小王,还是高吉清或是……

  “砰!”桌子又被高吉清怒击一拳,他吼道:“集体时你们说我贪污挪用,可责任制后我又比哪一户差呢?难道也是贪污挪用你们的不成?”

  “高吉清,你有几百万?别人又比你差好远?”钱老板不加思索地反击。

  “钱老板,你有几百万?别人比你差多远唼?”高吉清将声音再提高半度地反驳。

  “你有几个钱,我也会赶上你的。我承包了乡电站,把一个倒闭企业搞活了,抓钱走正道,获利职工也分红,而且为乡里群众办了不少公益事业,你高吉清又干了什么?”钱老板翻着腰大声地说,“你还不是整天用烟酒缠着乡长和书记,让你承包乡林场,三五天一路深圳,如今那几万立方圆木都被你砍光了,发集体的横财!”

  “你他妈的,好一个抓钱走正道?亏你说得出口!”高吉清抬起握拳的右手伸着食指对着钱老板指了又指,“米粉当‘肥猪药’卖,骗老百姓钱,被工商局罚款、被县公安局拘留忘了吗?”

  钱老板的话实在,他确实是为村民办了几件公益事业,如今乡里的孤寡老人都还忘不了他和他的“扶贫协会”,那笔捐款让他们的年过得不平常啊!山村里的小伙子如今能笑哈哈地骑上摩托,踏着那条简易公路飞向城里,哪一个又能忘记钱老板?那笔款子不少啊!最近,省报那显眼位置刊登了他“富后不忘乡亲”的事迹,文章还写到“村小学那危房还让他睡不着觉!”但高吉清也不陷害他,话还是有根有据,集体化时,他一家六口张着锅没米下,总算钱老板会耍那“穷主意”,十五斤米粉骗了个三百多块,让全家人命都活了下来。但那痛心的万人批斗大会钱老板又怎能忘记呢?此时,高吉清的话对钱老板来说真是万箭穿心。钱老板的胸口似乎阵痛了,左手便捂紧了胸口蹲下了。

  见钱老板萎势了,高吉清再次提高了声音手指着钱老板骂:“钱老板,我经营林木遵守《森林法》,不违背党的政策;致富靠我自己本事,不扣兄弟们一分钱,你……”

  “你……你……你什么?我难道不是劳动致富?你看看,”钱老板站了起来指着壁板上的匾,“那是省政府授予我的!”

  “钱老板,我知道你家堂屋里的那几块烂镜框上都写着‘劳动致富’,但那是不是与实际相符?你自己清楚……”

  “高吉清,少放你的狗屁!你有几个钱,也不该到我们这里显摆。我家虽然没有买“金人”,但票子还有几十万!”钱老板说着将那对“金童玉女”送到高吉清眼前。

  “砰!哗啦!”高吉清举起那“前程似锦”金人砸向宴桌,顿时,碰击声和那些杯盘碎地声一齐凑响,钱老板见势猛扑过来,看得出这下他是要给高吉清拼个你死我活的,高吉清见势偏了身子,钱老板扑空,便被客人拉住了,高吉清在众客推送下趁机溜了。

  “滚!”钱老板冲着高吉清远去的背影喊:“我这里容不下你这个杂种。”然后又泪淌淌地脸转向了大家:“我不希望大家重礼,我只是想趁这个机会慰劳慰劳乡亲,让咱们山里人也开开眼界,吃上从未吃过的一切。”

  没人留步听钱老板的解释,都“呸!”地吐着口水,带着不满纷纷地离开了。此时的禾场坪里没了炮竹声,只见一阵风卷着燃放过的鞭炮纸渣挂了起来,风很凶猛,让人不停地颤抖,但比风更刺骨的却是人的眼睛,这些眼光如一排冰棱箭镞刺在钱老板的身上,冰棱在他体内融化,令他抖得象刚发生地震似的,泪簌簌的,头像被炸开了,裂缝里呼啸呼啸地吹着寒风,让他无法承受,东倒西歪的,似乎就要倒下又拼命地撑着,努力使自己不倒下去。

  天黑得很低了,雾蒙蒙一片。溜出来的高吉清见势跨上摩托,不顾头晕脑胀,加大了油门,车飞速地冲进了村前小道中。没冲出多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路面变得湿滑,远远近近的雨幕里,隐隐约约地看到高吉清骑着摩托在雨水中飞奔的身影。当影子离开洲上飞进洲左侧还未安装扶栏的跨河大桥时,一辆小车从对面飞速驶了过来,由于摩托过于靠边行驶,人车便一同飞入了浊浪滔天的辰河之中。

  “救命!出大事了。”小车司机呼喊。可声音被大雨淹没,洲上的人似乎都没听到。我们无法离开,躲在堂屋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密密麻麻的雨帘,心里着实闷得慌,老是想着刚才这不欢的酒宴。

  雨停。人们围了上去。不少人感叹:这狂风真猛,猛得连人都吹进了河里。

  “是啊!这真是几十年未见的暴风骤雨。”

  大家沿河搜寻,在下游很远的河面上发现了一具飘荡着的死尸。有人看清了是高吉清。

  “坏了风水,”有村民哀叹,“这河舟村千年都没淹死过人的金身破了。”

  “是水淹死的吗?我认为这是钱害死的。”

  “钱缺了不行,”有人感叹,“多了也会让人丧命!”

  夜下。愁苦中。父亲转来一沓“请柬”,我按日子分开,一张张地放入不同的日子中,最后数了数明天的,有六张,政府老板的只是其中一张。我该怎么办?

  多么可怕的明天。明天,政府老板家有请。高吉清去不了,我也去不了。

  【责编 杨剑】

  周昕:男,湖南辰溪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雪峰》、《年轻人》《芳草》和《湖南文学》等公开刊物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小说《短命碑》获全国文学社团征文二等奖,散文《母亲》获全国大学生征文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