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夏日的夜空里慢吞吞地前移,星耐不住闷热在远空不停地闪烁;蝉不停地喊着“知了,知了……”,那高吭清脆的欢叫频频传入我梦中。
那年。寨子里黛狗二佬家娶媳妇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古老的山寨千年难变的生活习惯终于有了不小的改变;尽管夏天很热,寨里的老小都热衷地围在电视机前。庄稼人也终于有了眼花缭乱。
那晚。照例是凳榻错落,人影瞳瞳,禾场坪里早聚满了一寨老小,正趁夜意宽余地倾怀而叙。渐渐听出了一个熟识的笑声,那是茂根伯!好几年没有能听到老人的笑声了,依旧是那么豪爽。
“我说谁,是欣儿回来度暑假呢!”身著香云纱衬衫的老人一眼就看见了我,腿脚利索地跳下竹榻,拉我坐上,自己挪到一条板凳上。竹榻还是他早年的手艺,精细的蔑片坚韧光洁,就是在黯淡的月色里,也泛出清冽的光。平躺其上,清凉透了。我一落坐,热心的相邻就问长问短起来。
“欣儿,你教书的城里有大米吃唦?”村里以嘴快出名的梅婶问我,没待我应答,茂根伯得意地一拍蒲扇,说:“多啰嗦呵!天底下走出湖南,哪里还觅得着这么清香柔软的香米呢?”村里几个读了几本地理书的中学生很不以为然地插嘴了:“大米有啥稀罕,世界上产大米的地方多的是!”
这颇使老人悻悻然,“屁眼里夹灯草,口气轻巧!世界上,倒举几个世界上出来听听!”中学生们自信地坚执:“地理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湖广、云贵、四川、东北都产大米。”老人不安地嗫嚅了一声,不再吭气。我不忍拂逆老人的兴致,就含糊地说:“虽然外地也有产的,可很难比得上家乡的这般香、这般糯!”
“就是喏!就是喏!”老人摆脱了窘境,脸上放出孩子样生动的神采。“我不是看轻外面东西,你想想,我们这是世界水稻的发源地,我们的稻是什么水养的?武陵雪峰泉水!这碧绿澄清无污染的,哪里觅得第二个,我算白活!”
梅婶对这些争执没了兴趣,便啧叹起县城里教员真有学问,长得文雅白净。她忽然问我在单位里找了对象没有,窘得我手足无措,急急地告诉她还准备搁几年再说,她叹了口气,觉得可惜了似的。
茂根伯蒲扇拍得叭叭响,颇带责备意味地说:“现在计划生育提倡晚婚,年轻辰光金贵着呐!”老人谈起了许多我无法记忆的琐事,说我小时早起出去放牛,手里总捧本书,说是那时起就看出我有出息。老人问我教什么?我回答教历史,他更来劲道:“没好记性能教得好这门学问!”老人早年迷醉听书,也贮藏了好几部历史演义,一说到古,便眉飞色舞。而一向自信好辩的中学生们,这时也会有所收敛,显出敬服,因为他们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知识体系里还有不少缺陷。村里人因茂根伯熟谙妲妃迷纣王,苏秦激张仪,岳飞枪挑小梁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潜移默化间增添了善善恶恶的纯朴正义感,懂得了气度骨节的内涵。
梅婶接不上话,不满地说:“树老根真多,人老真啰嗦呵!”茂根伯嘿然一笑,“改革开放让人活得称心,话才会多。”大家都以为茂根伯说得有理,频频含笑称是。
那个年月山村里一天充实的生活,都是由禾场坪里那台电视来结束的。随着荧幕上闪出的“晚安!”, 禾场坪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不用道别地奔向自己的家中,过后就是一阵关门声。那轮清澹的明月被阖在户外,夏虫啾鸣则频频传入人的梦中。
自从村子里有了电视,沉睡多年的山村也沸腾了,生活也变得日新月异起来,晚饭后,全村人早早聚在禾场坪里等“新闻联播”了,喜欢说书的茂柏也少了听众,再后来茂根伯也早早在禾场坪上来了,于是也有了我们的相遇,也有了这个难忘的夏夜。再后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视,禾场坪再也没聚过那么多人了。
回忆那个夏夜,让我有些心酸,也让我有些感动!
回忆那个夏夜,我的心沉浸在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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