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谨以此文纪念爷爷,那个慈祥、善良、勤劳、智慧、豁达的老人,愿他在天堂安息,下辈子如果有缘我们再做一家人。
一
腊月廿七是爷爷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要聚到一起,吃顿团圆饭,焚香,祭祖。不管是他老人家在世还是离我们远去。这在我家已经成了惯例。
从小跟爷爷很亲,又象男孩子一样淘气,爬高爬低的,就经常被送到爷爷那单独“管教”,相处的时间较其他姐妹要多很多,对爷爷的记忆也深很多。虽然爷爷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却常出现在梦里。前几天又梦到爷爷了,醒来半天睡不着,有流泪的感觉,还萌发出记下来什么的冲动,因为时间确实太能冲刷一切了,我怕再过二十年我会再也不记得一些往事了,也再也不记得那个没留下一张照片的老人......
九八年的那一场大水不但淹没许多房屋,冲毁了不少建筑,也带走了爷爷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念想——爷爷唯一的一张遗像挂在老家正屋的家台上,涨水时大家忙着搬家具,收拾衣物,被褥,我跟父亲最后一个撤离时,水已经涨到膝盖了,当时我把爷爷的像框擦了擦,准备取下来,父亲说水不可能涨到那么高吧,况且也不好取,(老家的地势不算太低,前几年的水都只涨到窗台,)我也就不再坚持,谁知那年的水偏偏涨齐了屋檐......后来也找劳动局妹妹的同学帮忙(爷爷属于解放后的森林工业局,后归属木材公司),翻查档案,想找一张哪怕小小的证件照也好,但由于年代太久,档案堆积如山,无从找起,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
爷爷是个放排汉子,年轻时就从沅水的上游放木排经沅陵、常德,益阳,过洞庭湖,直至江苏,杭州。风里雨里,吃过不少苦。直到在沅水河畔,县城一中旁边挣下了一栋小木屋;直到他因肺结核再也不能劳作。爷爷一辈子娶过三个奶奶,却只留下父亲一根独苗,是原配谢氏奶奶所生。父亲八、九岁时,谢氏奶奶就因病缺医少药撒手西去,留下父子俩牺惶了几年,后来娶了同样善良、本分的瞿氏奶奶,木屋就是在她手里起早贪黑修起来的,父亲的少年时代得她不少照料,她的死没听大人们提起过,只是偶尔听父亲有些内疚地说自己年幼无知,因她是后娘给她不少气受。后来,父亲当兵了,工作了,结婚了,有小孩了,忙得无暇照顾年老多病的爷爷,很不放心。爷爷就在乡里找了我们唯一见过的陈氏奶奶。陈氏奶奶性格刚烈,倔强。又偏心于自己寡居的独女跟四个年幼的外孙,两个老人就经常疙疙瘩瘩的,一个住东屋,一个住西屋。陈氏奶奶也很多时候住长田湾她女儿家里。八四年爷爷去世后,父母依然赡养陈氏奶奶直至九四年善终,这在邻里间,父母单位都传为佳话。
爷爷用他做过的一个梦这样慨括我的三个奶奶,他梦见一亩薄田边有一颗树,树上长着红,白,黄三朵花。他说薄田是家,这棵树就是他自己,而红花则是我谢氏奶奶,因为她生了父亲才有我们后来这二十几口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白花就是瞿氏奶奶,白白地辛苦了十来年,什么也没留下。陈氏奶奶是黄花,具体如何解释这朵黄花的我倒忘了,大意是比她的两个前任有福吧。
爷爷排行第四,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常听他念叨他的二哥,我的二爷爷,可怜二十几岁就被抓了国民党的壮丁.本来是抓爷爷去的,二爷爷怜惜弟弟年幼体弱,自己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音讯。小时候我就常遐想:二爷爷随溃退的国军到了台湾,两岸通航后有一天突然荣归故里,骨肉相见,给我带来许多好吃的。爷爷说:二爷爷人虽机灵,却没什么文化,说不定早成国民党的炮灰了,因为有次他梦见二爷爷衣衫褴褛,满脸尘土地站在他床前,让送点子钱花。于是我才渐渐将期盼的心淡了。
三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病歪歪的老人了,不拘言笑,样子很严厉,性格却绵和,说话慢条斯理,一米八零的个头,由于长期咳嗽,佝偻得很,颧骨突出,眼睛深陷,嘴唇是结核病人特有的深紫色,常年握着一个长长的竹烟袋,烟袋嘴子是黄铜的,被磨得铮亮铮亮,装烟丝的是个精制的柚子壳,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里面黄澄澄,香喷喷的烟丝都是自己种的,精心晒干,手工细细切出来的,小时候不懂事觉得那味道怪好闻的,经常偷偷的拿烟袋来吸几口。(所幸没被传染上,而那时的人听到结核病都会退避三尺的。)偶尔哪个孩子调皮,爷爷爷爷的烟袋就作势高高地挥起,却轻轻的扫下来。同许多旧思想的老人一样,爷爷重男,却不轻女,常对父母说:孩子到面上来都是宝,不能委屈了,你们以后要跟女儿享福的。
结核病在当时算是顽症了,而且需要营养,合理膳食。每天早上爷爷会烧一大盆滚烫的洗脸水,放两个生鸡蛋在里面烫着,洗完脸,在盆口上轻轻一敲,就对着嘴巴生吃下去。一星期要吃一只鸡,和一些有营养的猪骨、河鱼之类有营养的东西。由于挑水要上很远的井里,所以爷爷杀鸡就成了一绝,两盆水,五分钟,三下两下就干干净净下锅了。靠着这样的保养,几个跟爷爷一样的病友都陆陆续续的走了,而爷爷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挺了下来。而为了买到更好,更便宜的营养品,老城柳树湾的小巷中就经常蹒跚着一老一小的两个影子,老头穿着大抿档裤,青布夹衣或夹袄,瘦竹竿一样提着烟袋在前面走,孙女胖乎乎地提着小板凳跟在后面,走一段,老头蹲下来咳嗽一阵,孙女就坐小板凳上等一阵,又跑过去捶捶背,老头喘过气来又乐呵呵地拍拍小孙女的头,一边给她买一些酸萝卜、“刷把头”之类的零嘴,一边回答老街坊们的寒暄:“启进,上街去么?”“嗯哪,上街去!”“你损坛子‘经筐’呢!”“张伯前几天又先走啰.”“托共产党福,还想多活几年”“这是你的孙女吗?又长高了!”
为了表示鼓励或是奖赏,爷爷经常会买许多“兰花根”____一种拇指粗细的油炸的面食,色泽金黄,酥脆香甜,用一个从母亲医院找来的装过酵母片的茶色大号玻璃瓶装着,过一会儿就托小猫,小狗,或小老鼠送我们几颗,所以我们几姐妹,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爷爷家了,不但有吃的,还可以听爷爷讲故事,猜谜语,“床当门一条坑,跳‘落克’齐腰深”(裤子);,红脸黑胡关云长,头戴八角似唐王,大肚装粮曹丞相,先苦后甜李三娘(刺梨);金甏甏,银甏甏,甏甏里面装禾种(刺梨);,对面山上一蓬葱,数来数去数不通(头发);手指大个宝,满屋装不倒(灯)墙壁上挂箩箩,箩箩里面有末末(耳朵)......
爷爷不识字,却喜欢探讨周易,八卦,占卜之类的东西,还喜欢听说书,很有几个擅长此道的朋友,每到此时,爷爷总有意识地把我叫在身边,祖孙两坐在堂屋的门边,听一个白胡子老头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念书,谈古论今。可惜懵懂的我仅只记得甲乙丙丁戊己庚申壬贵,和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樊梨花大战杨藩, 秦琼买马,张金凤,李玉凤,安公子,侠女十三妹,瓦岗英雄程咬金等等人物,和一句:“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急急如律令”至今不得解的话了......
妹妹媛出生时,父亲来报信,爷爷在老家掐着指头算了一会说:这孩子头上有两个旋儿,聪敏,长大会有出息。父亲回来一看,果然。头顶左右两个滴溜溜的圆旋!(许是前世长角留下的痕迹?这个无法解释。)媛的聪敏早就初见倪端,一直成绩优秀,现在出息也在我等姊妹之上。
四
患肺病的人最怕冬天的。八四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才十月份就冷得邪乎,河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生疼。入冬,爷爷就感冒了,整夜整夜惊天动地的咳嗽,呼吸声象年久失修到处漏气的破风箱。那天一大早爷爷就开始咯血,吐得堂屋门前的地沟里一片绯红。等我哭着跑到一中传达室央求门卫给父母打完电话叫救护车时,爷爷已经陷入半昏迷了,脸如金纸,手足冰凉。守在爷爷身边,十几岁的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失去亲人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爷爷走得很安详,被父母送医院抢救苏醒后,他就执意要回家,还说看见我太祖母、我谢氏奶奶、瞿氏奶奶跟穿灰布军装的二爷爷都接他来了。母亲是医生,她知道爷爷这次是油灯燃尽了,遂和父亲商量顺从爷爷的心愿,送他回家。一路上昏昏沉沉的爷爷到家竟然清醒过来,满面红光,还起身在家里四处看了看,挨个打量我们姐妹几个,又交代父母一番,几分钟就平静地告别了自己多病多难的一生。
送爷爷上山后,连夜,下了一场大雪。看着被白雪覆盖的一切,我想,一定是上天垂怜,令树木山川与我一同哀思了。
爷爷的墓是自己生前早就看好了的,在城西熊首山右侧的百阶岩下,坐北朝南,左侧紧挨县城有名的道观——祖师殿,右边是一条乡间小路,通往水井乡的几个村子.脚下是一条公路,再往下就是沅水,锦江两条日夜奔流的大河了.,坟头正指着河对岸远处的笔架山.据说风水很不错。也许后来父母的安享晚年,兄弟姊妹一大家子虽无大富大贵却也平平安安, 和和美美的生活与此不无关系吧。尤其去年他老人家最疼爱也是最小的孙子也已成家又给他添了个重孙子,九泉之下爷爷一定该乐得合不拢嘴了。
煦日浩月江河轻舟鳞波闪闪
青山绿水古寺大佛木鱼声声
亘古长今万户千家灯火点点
高堂香案黄发垂髫忆思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