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投入沅水的怀抱处,那里便是辰阳。
辰阳小镇最清静的去外,便是依江而筑的一长溜吊脚小木楼。你从奎星阁朝吊脚楼小巷慢慢悠去,哀哀怨怨地辰河戏曲调,便隐隐约约地从木楼花格子窗口传出。小调中,还掺和着沅水从高山峡谷中摔打后疲惫的喘息声。置身巷内,静谧、凄清的气氛渐渐向你袭来,使你周身怅然若失。
当你行至小巷最深处,那里就是寿爷沿袭下来的“静怡茶馆”。尽管小镇的中山街被改革的浪潮搅得沸沸扬扬,坐在茶馆八仙桌旁的老爷子们,还在用指甲很长的颤手捧着盖碗茶,摇头晃脑地吟《楚辞·涉江》,这帮老茶客依然我行我素,活得平平静静。当年三闾大夫到此,顺口唱出了“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寿爷和这帮老茶客们,把两句楚辞视为小镇的骄傲,不知使小镇激动了多少年,直到沈从文老先生的《辰溪的煤》中,描述到辰阳“地方不谷,人好像很呆,地下虽富足,一般人极穷相”,老爷子们这下生气了,至今还耿耿于怀。还是小镇上的孙儿孙女们被海南风清醒了头脑,他们用洗面奶擦掉向身上和脸上的煤灰,对着壁镜穿上了港式服装,改掉了唱“辰河高腔”哼“楚辞”的习惯,在大街上吼起了东西南北风。小镇被这风一吹,吹出了一色的键美裤和迷你裙。这下静怡茶馆内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爷子们有些不安,生怕吟出的《楚辞·涉江》老调失去了听众,而后一合计,各人面前泡了杯龙井茶,狠狠清一次沙哑的嗓门,捏腔拉调地大唱《九歌》,谁知这阵小镇上漂亮妹子和年轻后生从哪里学来了动作极强的霹雳舞,霹雳舞节奏感强,“嘭嚓嚓”的音响震山价响,《楚辞·涉江》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老爷子们憋足劲坚持了三天,终因年老气虚而偃旗息鼓。寿爷为了稳住自己的阵容,靠在太师椅上发表自己的高见,说青年人赶时髦逐潮流一阵风完事。哪晓得霹雳舞越跳越烈,海南风越吹越猛。起先青年人跳,后来年轻的爸爸妈妈们跳,一转眼,连小镇上揩鼻涕的细伢子也在扭腰撅臀跳了起来,最后发展到一群退休老人,也跳起了大城市过了时的老年迪斯科。小镇这下热闹了。从东风广场到城西广恩寺,从北门阁至辰阳老车站,这些阡陌纵横的大街小巷,出现了高腰衣、萝卜裤、超短裙、港式头。大热天,青年人手上还出现了黑手套。这些穿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打着口红的少妇,纷纷从深深的小巷走出,涌向大街,把大街小巷打扮得多姿多彩。
小镇上又卷来了一阵风,说海南、深圳好找钱。于是,一群青年急急忙忙走出舞厅,纷纷向海边涌去。年关一到,这群“不安定因素”荷包里灌满了票子,陆陆续续回到了小镇。他们一身港味,嘴上少了些土语,多了些“市场经济”的新词汇,而后挺着胸脯,哼着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转了几圈后,给小镇带来了一场骚动。于是,静怡茶馆对面,就出了一座安着茶色玻璃的咖啡厅。不久,吊脚楼小巷的铺门板子,一律被铝合金卷闸门而代替。当小镇还在晨曦初露的朦胧中,卷闸门金属撞击声,便把小镇搅得像锅稀粥。于是,小镇振作起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都想早早地招财进宝。沉默寡言几千年的小镇,今天终于大吵大闹了。静怡茶馆日渐冷清,寿爷的危机感也日见上升。正在此时,一纸公文下来,说静怡茶馆影响镇容美观,决定三日内马上拆除,在原基地上,由小镇建一座四星级宾馆,迎接比利时客商来小镇洽谈生意。寿爷看完公文,取下老花镜,眼睛一团,靠在太师椅上想心思去了。
小镇从此洗掉了沈从文笔下的那副邋遢模样,重新塑造她那招惹人眼的绚丽风姿。
本文获《人民日报》1993年“中国匹克”怀精短散文征文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