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六岁,那时长得矮小单瘦的我跟着村里的长辈外出做事,从来没有砍过竹子。半夜里起床,昏昏懵懵地跟着大人赶路,约莫早上十点钟光景,我们终于到达长满竹子的青青山脚。顾不得休息便开始干活。春天的竹山满目葱绿,只是山高林深,行动极艰难。人们管这地方叫“猪槽溪”,要不是用来盖砖坯的棚需要竹子,恐怕我一生也不会走到那地方去。日头走到头顶时,大家都扎好了两捆。我的表弟,那个比我还瘦小的初中肄业生,心大,扎的两捆和我差不多,坐下稍作休息,把带来的糍粑用野火烧得黑糊糊的吃掉,便往回赶路,大家回想着进山时翻过的几座山梁、无数条沟和陡峭的山崖,就从心里感到惧怕。这时有个外号叫“鸡公”的中年汉子(按辈份我叫他叔)说,听说有条近路可走,大家就毫不犹豫地赞同并跟着他走,于是顺着平缓的山脚走了大约两个钟头,肩膀被担子压得生痛,脚肚子酸得难受,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终于遇到了一个妇人,一问吓了一大跳,说再往前走就到县场了,要走辰溪得翻云雾山。当即就软了,纷纷放下担子瘫在草丛里不愿动弹。
云雾山,名符其实。抬头望,云遮雾罩,不识真面目。一条陡峭曲折的羊肠小道盘旋而上,直累得我气喘吁吁,臭汗顺着鼻尖滴。一看表弟,头发全湿了,正紧咬着牙关。至山腰,才发现有好多竹子,并不比我们挑着的差!有人就骂娘,说撞了冤枉鬼。然而骂归骂,还得往上爬。担子起来越沉,气越喘越粗,没有人说话,是说不出话。一座破落的庵堂,坐落在峰巅。有一个老尼姑,还有两个正用两截大树雕菩萨的匠人。老尼说你们至少走了四十里冤枉路。又说,从这里到辰溪还有四十里,还说,这个庵 堂要复修,莫忘来给菩萨烧香烛。“鸡公”就在菩萨座前叩了几个头,说,是他连累了大家,两个伢子造了孽。走出庵堂,看到太阳象一个血红的球在遥远的天边。山脚有雾气往上蒸。一种异常的疲劳和饥饿袭击着我。表弟开始咳嗽,又说肩膀不行了,翻开衣一看方知磨破了皮。
得赶快下山,否则会黑在山上。顾不得脚肚子打颤,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的声音给了我们一种力量。
赶到田湾公路上的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农家窗户里的灯光传给我异常的温暖感。实在走不动了。“拦辆车吧。”表弟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把竹子靠在路边的树上,伸出求助的手,在刺眼的灯光里向司机挥动。一辆又一辆的车过去了,司机没有理睬。有人说把竹子放到路上去,可我们都不敢。汽车驶过时我们看不见车身,弄不清是客车或是货车,挥动的手已经失去了力气。“鸡公”说你们找户人家住了吧,又说我们大人连夜奔回去。
于是我和表弟开始找人家。那时田湾出煤炭,那时田湾人较富裕,那时已有不少人盖了新楼买了电视机。挨近公路边的几幢新楼装了铁大门。我在敲第一扇铁门前碰了钉子,表弟在第二扇铁门前得到的回答是“我家不开旅社”。我们在第三扇铁门前向里面看电视的人借宿,一条恶狗猛地扑到门边,吓得我和表弟后退了几步,里面的人趁机说你们快走吧。我们转身的时候,里面的人关了电视睡觉。一盏盏的灯相继熄灭了。夜间的风带着春的寒意。饥寒交迫、疲惫困顿的我和表弟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隐约传来一种声音——“当、当、当”,顺着声音寻去,在一个山弯里,我看见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走近去,才知道这是一幢矮小的土墙屋,灯光下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在剁猪草,我去敲开了门,她听了我的诉说,不加思索地把我和表弟让到屋里,捅旺了炉子里的火,冲另一间土地屋里叫“旺儿”。旺儿就提着裤子过来了,敦敦实实的一个小伙子,样子很厚道。妇人吩咐旺儿把现成的饭放在炉子上头炒,还放了猪油,分成两饭碗给我和表弟。如果不是饿极了,如果不是劳累得几乎虚脱,没有人能够体会到那饭的香甜,世界上的山珍海味哪里比得上!或许我们狼吞虎咽的馋相表明了我们的需求,妇人又要旺儿取来几个糍粑在锅中煎。还喃喃地说:造孽了,造孽了!又说莫急莫急别噎着。不知不觉,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嘴里。看看表弟,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腮帮。泪水连同汗水在肮脏的瘦脸上犁出道道痕迹,那就是叫花子的模样就是十足的要饭佬。忍不住“噗地一声笑,把饭喷到了蹲着的旺儿脸上。初时旺儿不解,随即也笑了,用手摸一把脸,露出很整齐的一口牙。妇人忙说不要紧,吃饱了再洗脸。妇人一脸的慈祥,使我想叫她阿娘,但开口却叫了声”伯娘“。伯娘就笑,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用手摸了摸灰白的头发,说:吃吧吃吧。伯娘就说过苦日子差点饿死,晓得饿是么味道,就问起我和表弟的家里情况,就说旺儿他爹死得早,就说她和旺儿娘俩是田湾最穷的人家。表弟就说伯娘这么好的人不应该穷,伯娘就说傻孩子富贵本是命生成。于是我和表弟又把几个油煎的糍粑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伯娘就又烧水让我们洗面洗脚,把旺儿的鞋拿来给我们换上,慈祥的目光给了我一种安祥。然后叫我和表弟跟旺儿睡在一床。旺儿的脚很臭,但我在温暖的土墙屋里抵不住困倦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我时常想起那位伯娘,后来我一直想去看看她老人家,后来却一直没有去,后来时间就过去了三十年。很久就想写一段文字,写一写伯娘,还有旺儿,那个敦实的长着一口整齐白牙的小伙子,却始终没有写,心里就一直愧疚,时间愈长,这种感觉就愈强烈。灰白的头,爬满皱纹的脸,慈祥的目光,低矮而又温暖的土墙屋,还有比山珍海味还要香甜的猪油饭.......一种永恒,定格在心里。有几次坐车路过,忍不住往那山弯里望,幸喜的是土墙屋不见了,换成了新楼,还装了铁门,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上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吧!
潭湾镇 瞿成喜 编辑 米承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