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我与灵灵去潭湾看龙舟赛。我们去时,辰水河已是蛟龙飞跃,锣鼓喧天。沿河两岸,看热闹的,摆摊儿的,人山人海,将平时清寂的一条辰水河搅得热火朝天,恍若闹市。
一位老人挑着一根担子,也往这热闹处挤。当地人都叫他“糖人唐”,只知他姓唐,反而叫不出他的真名来。他的家就在辰水河畔的三甲塘村。吃过早饭,糖人唐将担子摆弄一番,轻快地挑出了堂屋的大门。他挑的是两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木箱子像两架旧手风琴,上面插着一些小杆子。箱身有一排排小抽屉。这些小抽屉永远让人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是的,谁也不知他怎样去摆弄他的宝贝担子。只知他那担子里尽是糖做的各种“故事”。一根桑木扁担溜光溜光,挑在肩上,一蹦一翘的,挑担的人像是风摆杨柳,又像是喝酒喝到了二胡子看牛,晃悠悠地来到了河边。糖人唐看准一个松档的草坪,将担子放了下来,放在被无数双脚板踩过的草地上。糖人唐包括他的行头,像是一坨糖,而人们像是蚂蚁,嗅到甜味,立即围拢过来。这些“蚂蚁”们,除站在圈外痴痴地朝里看的几个姑娘外,大都是些没有超过大人裤带子高的毛头小子们。他们本来就对河中大人玩的划龙舟游戏不那么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发现了这一个摊儿,轰地一下,就围拢过来,粘着在摊儿前流连,看看怎么将大人给的零花钱花掉。什么冰棍、凉粉、梨子、西瓜等,都是他们馋嘴的东西,都是他们捕猎的对象。
一阵风儿从水面吹来,糖人唐顿时感到了少有的凉快。他舒展着额头上的皱纹,伸出青筋凸出的手,打开小抽屉,挖出了一小坨糖泥,随手抖了抖,那糖泥就像细丝住下淌。只见他的手利索地捏起来,先捏了一个鸟头,再捏出了一个鸟身子。然后,一对翅膀在他的手指间长了出来,又一个漂亮的长长的尾巴捏了出来,一双强劲的腿脚也给捏了出来。最后,他在另一个匣子里取出一颗乌黑的豆子,加上一点稀稀的热糖,把它准确无误地嵌到鸟的头上。就这样,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在他的手中一个眨眼就诞生了。围观的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山麻雀,将一对对小瞳仁儿滚落在糖人唐的五指间。其中一个机灵鬼伸长小手,指着糖人唐的手,嚷着要买他的手指。
看着伸过来无数双小手,糖人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不慌不忙,从另一小抽屉里取出一根饮料管子,准确地向金凤凰口中插去,顿时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他全然不去看一眼他们,张口含着管子,对着金凤凰轻轻地吹起来。伴随着啼啼的鸣叫,金凤凰丰满起来,显得更加活灵活现、振翅欲飞了。
说起这“糖人”,也还真是我国民间食品文化的一朵奇葩。据说在我国宋代既有糖人,时称“戏剧糖果”。糖人以蔗糖、饴糖为原料,称为糖花或糖稀。经过糖人艺人的揉、吹、捏等手法制作成人物、动物。大多以十二生肖为多。这种融艺术与美食为一体的民间食品制作工艺,多为民间艺人师徒相传。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经常看到一个糖人老师傅在辰阳老城北门阁摆摊。他摆的是“画糖人”,与现在看到的这种捏糖人不一样。他是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汁,在一块大板子上飞快地来回浇涛,画成了一幅幅漂亮有趣的糖画。画的糖凤凰糖孔雀水晶亮闪,好大好大一张,给我的印象最深。现在,糖人这种民间手工艺,你若运气好时,也只能在过年或赶集时碰到一回两回罢了。
此时的糖人唐,站在民间这个阔大的舞台上,挥动着一双灵巧的手,像是一位大型乐队的老指挥家,施展他的糖艺绝活。他以山水为布景,以糖为道具,将自己的酸甜苦辣,通过拌、揉、捏、吹,生成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上演了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他从民间走来,走进了民间传说,走进了自己的故事。
一条乡间小道从田野深处伸来,像是一根金丝线缀在一张巨大的绿毯上,格外地醒目。洒满阳光的小道旁,稻子正在抽穗扬花。那朴素的米色小花,发出阵阵醉人的馨香。糖人唐与他的小伙伴,打着一溜的赤脚,跟在一根独特的担子后面。担子的主人是一个从北方来的糖艺人。他以天下为家,走村串巷,制作糖人。糖人唐这帮毛头小子们从一个村子追到了另一个村子,他们早已被北方糖人的担子给粘住了。后来,北方糖人在潭湾镇落脚了。三甲塘村离潭湾镇不远,每天,糖人唐将牛赶上野猫洲后,就住潭湾镇上跑。他与北方糖人混熟了,不时得到北方糖人的一两个小糖人儿。他将小糖人儿托在手心上,一路看着它回来。他舍不得吃下糖人儿,晚上睡觉也将它放在枕头边。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看到糖人儿溶成了一滩糖泥,他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一天,北方糖人几杯酒下肚后,抓了一大坨糖泥,叫糖人唐捏个故事。糖人唐是何等的机灵,他心里清楚拜师的机会来了,十分用心地依着印在心底上的糖人儿模样捏了起来。可是,他摆弄了半天,就是摆不出个活样儿来。他猛地跪下,叫着师傅,师傅。北方人看到他真心想学这门手艺,便收下他为徒。他发誓一定不辜负师傅的寄托。从此,他一夜长大了,像换个人似的,再不与小伙伴整日唏唏哈哈打打闹闹了。他走到田塘边,捧来泥巴,在石板上打来揉去,捏着各种泥人。光阴荏苒,糖人唐终于接过了师傅的担子。可是,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受难,人们受苦,大家连饭都吃不上,又哪来的糖?对于今天的小朋友们来说,糖是再平常不过了的。可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六七年代的人来讲,小时候对糖的渴求,已深深地渗入到每一个细胞中去了。没有糖,何谈糖人?在那个年代,糖人唐即是有满肚子的故事,精堪的手艺,也只是和尚的蓖子。糖人唐对着这副空糖人担子,只好长吁短叹。
阳光拨开阴霾。一颗被禁锢的心,像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奋力向那道坚壁啄去。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糖人唐轻轻拂去担子上的尘埃,将担子抹得锃亮,双手捧着久违了的糖,像是相拥着一位离散多年的骨肉弟兄。他挑着担子,迈开轻快的脚步,走在熟悉的乡村小道上。阳光将他的银发照得熠熠闪光。现在,糖人唐并不是靠这门手艺讨吃。做生意早已退居其次。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他要将这门传统艺术在有生之年发扬光大。他搓动手里的糖泥,胸有成竹。各种“故事”出手成章。三国、水浒、封神、西游等众多人物蜂拥而至。而大自然的飞禽走兽,只要你想得到,要他做个什么?他是做什么像什么,绝不让你失望。来的是蒙童小朋友,他就魔术般地变幻出百灵凤凰,孙猴子猪八戒。来的是毛头小伙子,他就上演一出武松打虎,桃园三结义。如果来了一位豆蔻少女,他定会捏个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贾宝玉与林妹妹。在那祝英台的裙子上,一定弄出一只花的蝴蝶,振翅欲飞。在那贾宝玉的胸前,一定挂上一把长命富贵锁,铛铛作响。
糖人唐将“金凤凰”送给了灵灵。灵灵哪里舍得吃!她吹着“金凤凰”,像一只快乐的鸟儿,在我身边飞来绕去。太阳不知何时将西山点燃,龙舟鼓点渐渐远去,河里游动着彩霞。我与灵灵漫步在河岸青青的草地上。“金凤凰”啾啾的鸣叫声,透过河柳,在辰水河谷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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