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美好的,美好是因为它能永远被回忆怀念。值得回忆怀念的青春不应只有际遇幸运、左右逢源、少年得意, 还应有艰辛拼搏、曲折奋斗、痛苦砥砺。
人们常常羡慕经受过血与火锻炼的壮美青春,我对此颇有体会:因为,在我的青春岁月里,就有着一段长达五年多的被熊熊炉火锻造的难忘经历。
那是在1972年3月,我18岁,被县氮肥厂作为“亦工亦农”人员招工,在风呼火啸的造气炉下干了几个月锤焦炭的工作后,又调到机声轰鸣的锅炉车间当了一名司炉工。这“亦工亦农”,就是当年国家劳动计划被大大突破、而面对地方工业又急需用工、农村上山下乡知青亦需安置的情况下采取的一种特殊用工方式:其户口留在农村,人在厂里做工,所发工资一部分交生产队计工分,一部分留自己作生活费等。亦工亦农人员的劳动合同一般是5年,只要表现不出问题,也不续签,可以在工厂长期做下去。工种定为普工,实则是哪里最需要就到哪里去,所做的都是苦、脏、累、险的辛苦活。按现在看来,当年这种“亦工亦农”,也就是当今二十一世纪的“农民工,”区别是现在的农民工不需交钱计工分。
当时我下放农村已经3年了,生产队里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那累筋痛骨的栽田打禾,还有那毫无劳动时间概念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真是受够了!那时,我们知青是多么愿意早些跳出“农门”去工厂当工人啊!那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一名工人比坐办公室的干部要好得多!况且一般的姑娘也以能嫁给一名工人为荣。故能当上一名工人是多少知青梦寐以求的事啊!当时的县氮肥厂是辰溪第一流的厂子:化工行业充满神秘,钢塔林立,管道如束,机声隆隆,灯火通明,好一幅现代工业的图画。能到这样的工厂当工人的人,如果是农村招进来的,一般都是大队干部子女和亲戚,如是城里招进来的,除了参加建厂的100多名学员外,后来陆续进厂的也都很有些来头!所以,像我这样出身高、父亲有“历史问题”的人,能进了氮肥厂,尽管是什么“亦工亦农”,我还是有犹如拨云见日一般的感觉--命运之神终于抚摸我的肩膀了!何况这“亦工亦农”还有转为正式工人的可能,我得好好干!所以,我分到锅炉车间后,二话没说,就拿起铲子、推着煤车,兴高采烈地干开了!
初学者即是学徒,学徒就得拜师。好在我拜的师傅就是我生产队的回乡青年,原来在队上时,因我们都属于“略识文化”的年轻人,且关系很不错,所以他也没拿我当“学徒”,而是像兄弟般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氮肥厂的锅炉,主要是向造气车间输送蒸气,以制造含有氮氢、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的半水煤气。然后通过许多工序制成液氨,最终制成碳酸氢铵,即碳铵化肥——氮肥的一种。
按照设计,县氮肥厂当时用的是两台手工进煤的卧式快装锅炉,每台每小时可生产8吨热蒸气。两台锅炉仿佛两头大象匍匐在地上,黑不溜秋,颇有几分威猛和神秘。这种锅炉的炉排是固定的,约有3米长、1.5米宽,炉膛高约1米。膛内的燃烧要靠铲子把煤从1尺见方的炉口投进去,而且要投洒得非常均匀,保证整个炉排面上都有煤,能够形成均匀燃烧。故学烧锅炉,首先要学习打铲子--抛煤。别看这个打铲子抛煤,它可是一项技术活:老师傅一铲子煤打进去,乍看是一团,进了炉口后,煤团就四处迸散如细雨纷飞均匀洒落。稍停片刻,炉内就如千缕火柱摇曳升腾,压力表上的指针迅速爬高;而外行一铲子进去,那煤就是一坨牛粪堆在炉内,不赶快用铁钩拨开,那炉火很快就要奄奄一息了。所以一开始,师傅是不让我盲目上岗的,我只能一边运煤,一边熟悉设备,更多地是在煤场练习打铲子。好在我还不算笨,掌握了手腕抖动的诀窍之后,用不了几天,我就能把煤粒抛洒得像渔人撒网一样,师傅师兄们看了说还行,于是我就正式上岗了。在此之后,我自己又买了一些有关的技术书籍,在不长的时间内,我的实际操作和理论都进步得很快。
头一两年,我们的锅炉还能勉强对付整个工艺的蒸汽用量,后来随着工序不断增量扩大,两台小炉子就没有停炉的机会了。鼓风机、引风机全档开启,轰鸣声震天动地,两台给水水泵往复不停,蒸气弥漫得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每个人最多工作3个小时,后来要连续操作5个小时,我们进入了高度紧张的状态。
上班如同战斗。每当到了春插过后,农村需要化肥的车子就从厂外排成了长龙。此时又是高温季节,为了保证农民丰产,我们也就“大战五六七(月),高温夺高产!”鼓风机开到最高档位,甚至超过了引风机的引烟能力,导致火舌从炉膛内窜出,一直燎到离炉口上方两米多高的压力表上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冒着上千度高温的火焰,近距离地对准熊熊炉火顽强“博斗”——投煤、打煤巴、出炭渣——那种被炙烤的滋味是多么难受!在所有的操作动作里,最值得向人倾诉的是从炉膛内出渣取巴,那简直是要命活儿了!煤炭燃烧一阵子后就结巴成灰了,必须不断钩走清除掉。从用铁钩从煤渣下层伸过去,就用力不小花时不少,还要把巴块一一钩出炉口来,这钩出来的炭巴大多红通通的,如同火球一般,滚到脚边后,马上要拿水管喷灭降温,并迅速拉走。在喷水铲渣的这阵子,那哧哧作响的滚滚热浪直朝你全身扑来,水气弥漫,烟尘呛鼻,令人窒息,真有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感觉!
锅炉车间每天的这些工作,可以说是全氮肥厂最壮烈又壮观的战斗场景。又因锅炉车间在厂里的地理位置首当其冲,在全厂各车间的岗位排列第一,外来的参观者、视察者,只要一进生产区,就会首先看到我们这些头戴着长巾帽、口罩、墨镜的司炉工,看我们挥舞大铲长钩、汗如雨下与熊熊烈火搏斗的惊心动魂骇人场面。震撼之余,不由不感到氮肥厂的司炉工太辛苦了!每一个工作日除此之外,还要重复做着排污、清洗液位计、涮火管,交班前要打扫地面卫生、准备两车交班煤、填写工作记录等,俟接班者逐项检查完毕,认为合格满意后,才能下班。下班后去澡塘冲去满头的灰渣、满身的汗渍后,算是一天的战斗结束了!
司炉工这种超强度的高温和粉尘的作业,对人的身体摧残也是不小的,久了会得职业病。我师傅工作5年后肺部就几次大出血,住了几次医院后转岗去了仓库干保管,后来还得了鼻癌。另几个师兄弟也因有这样或那样的病情都陆续转了岗。
还值得我们倾诉的是,这种高温度高强度的工作,已在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恋爱婚姻之路上设置了潜在可怕的障碍,这是经常让我们在姑娘们面前感到底气不足的事!厂里的女工本来就少,男女比例是5:1,如果“资源”不外流的话,她们首先是被厂里的干部、好的工种如电工钳工甚至炊事员们选去,我们司炉工中(除了家里有了对象的),能够在厂里的女工中找上一个做老婆的几乎没有!因为她们对我们这些烧锅炉的不屑一顾,有的宁愿找一个其他工种的二等残废,也不愿意对我们锅炉班的猛男们正眼看上一眼---“烧锅炉的,太差的工种!” 因此,我们这些每日挥汗如雨的男子汉们,常常暗自嗟叹偷偷伤心,有泪往肚里流。我的同寝室的一位姓谭的老兄,高大英俊,人才一表,只因自己直言是“烧锅炉的”,两次谈的对象都告吹了。后来这位老兄就打报告坚决要求调动工作,哪怕下食堂、守大门,扫厕所都愿意。可是,当时的他一身好膘,五大三粗,正是厂领导眼中最理想的司炉工的料,哪里肯批准?于是,他一气之下自动离职,后来混成了黑社会的团伙老大,在八十年代初期全国的首次从重从快打击团伙犯罪的运动中被枪毙了。现在想来,真是可叹又可悲!
我当时虽然也面临这些困惑,但我心里明白自己是什么。我是“亦工亦农”啊!还是一个临时工,确实地说还是一个“农大哥”!那时候还讲家庭出身,我父亲解放前读过黄埔军校,这是“历史问题”呀!有这一顶“帽子”压在头上,我怎敢去当时的氮肥厂的情场中去角逐?放明白点,老老实实地把锅炉烧好点,等转了正再考虑个人婚姻问题吧。所以我不急,我不和他们正式职工比。话说回来,在这里面临熊熊炉火,总比在田里承受炎炎烈日要好;虽然烧锅炉名声不那么好听,却比在田间地头弄大粪强;尽管这里烟尘滚滚机声嘈杂,但比农村那早出晚归、食不裹腹、年头做到年尾只分几毛钱一日要好得多!况且司炉工有高温补贴,还发白糖、肉、蛋、油等,劳保服也比一般工种发的要多;司炉工名声差,但政治上的待遇是一样的,我的师傅还当过地区劳模呢!
找不到堂客怎么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虽然二十大几了,姻缘还没动嘛,怕什么?男人三十而立嘛!就这样,“阿Q’’的“精神胜利法”被派上了用场,我用它来压制、按捺自己那颗青春躁动的心,不去胡思乱想地坚守在锅炉房。为了打发那多少还有点的休息时间,我就偷偷地读小说、看杂志、阅报纸,用以驱赶心中的寂寞和身体的疲累。为了看书,我几乎把厂图书室的书借完了,什么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的书;什么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泰戈尔的书;还有四大名著、三言两拍、岳家军、杨家将、薛仁贵征东、狄青征西、五虎平南、罗通扫北等等,我从这些书籍中获得了无尽的快乐,也因此培养了我的文学爱好。下班后,我们一帮子“亦工亦农”哥儿们还“黄连地里打筋斗—苦中作乐”,拿来二胡、京胡、笛子、小提琴,甚至饭盒茶杯,胡拉乱吹狂敲一通。凭着能拉拉唱唱的小聪明,我还跻身于厂里文艺圈子,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时间去厂宣传队排节目。后来,我还和另一位炉友自编自演,创作了一个小话剧,就叫《炉火熊熊》。此剧写的就是我们锅炉车间发生的事,情节还挺感人。我俩分别担任男1号和男2号,在厂里演了以后又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还拿了个优秀奖呢!
在那位姓谭的老兄被枪毙之后,司炉工的劳动强度问题多少也得到厂领导的重视,后来就给锅炉房增添了人员,每班5个人变为8个人,两个人干一个小时的后休息,间隔3个小时后再干1个小时,这样就不那么劳累了。到我快离开锅炉车间前的一年,两台小锅炉已被一台20吨的英国葛格伯的大锅炉代替,滚动炉排自动进煤、自动出渣、自动给水。操作时,我们的装束也不同以往了,由帆布手套换成了白纱手套,一身干干净净、从从容容,坐在控制室看看仪表按按电钮就行了,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司炉工,而不是“烧灶眼’’的火头军!
直到1978年,命运之神终于光顾我们:知青大返城,有政策规定,在工厂和其它单位从事生产劳动的知青一律就地安置,我终于摘去了“亦工亦农”的帽子,成了一名全民固定工。不久,也因为我在锅炉车间连干了多年,老师傅了,也该换岗了。于是我在1979年过年之后就调离了锅炉车间,扔掉了5斤多重的铲子,拿起不到半斤的F型板手(一种常用的开阀门的工具),走进了后工段中科技含量较高的合成车间。
因在锅炉车间曾饱读诗书,我后来参加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考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凭着有过与炉火博斗的毅力,我一口气顺利通过了10门课程,在怀化地区300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总分名列第一,取得了大学专科文凭,圆了我这位“文革”时期初中毕业生的大学梦。不久,摘了“大老粗”帽子、跻身知识分子行列的我,又扔掉了那被手皮老茧磨得铮亮的F型扳手,被安排到厂工会。1年后,我又荣幸地被县劳动人事局录用为国家干部,离开了生产一线,成为一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记得在县委小礼堂全县高教自学首次毕业典礼会上,县委政法委金副书记听了我的汇报后,听到我和那位被枪毙的姓谭(浑名谭子)的工友,同是司炉工,又住一间宿舍,他非常感慨。他对我说:你和谭子同是烧锅炉的年轻人,一个跌进违法犯罪、受到法律严惩的深渊,一个走上自学成才的光明大道,命运如此不同。看来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有坚强的意志,把握好人生方向,才能通向有亮点、有光彩的未来!